“想想他在人间,我打扫得很仔细。”

读后感 | “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

“他的冷笑里含着热泪”

断断续续两三个礼拜,今天终于读完了小林一茶的俳句集《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虽然以前在各种地方也会零星看到一些,但是完整地读完一本俳句集这还是第一次。

书名出自小林一茶一首非常著名的俳句:

我知道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有人于此把一茶的心境解读成:“道理我都懂,但我还是难过。”但这人世间的苦又何止是一句“难过”。

法国作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说俳句是“最精炼的小说”。既然如此,这么一茶这句饱含东方人含蓄之美的“小说”又是想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一茶的人生真的有太多故事可讲,但实际上在这本俳句集中却没有见到多少叙事,大多是描述了某个刹那间的景象,或是“外在的景色+内心的顿悟”这样的形式。比如:

五月雨——借到了

第五千五百支

 

杜鹃鸟啊,

这雨,

只落在我身上吗?


蝴蝶飞舞——

我一时

忘了上路

(这句在我看来颇有“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的意境)

我把这当作是一茶对世界的观察和思考,以及他与万事万物强烈的共情。若是理解成一茶“与万事万物的共情”,其实便与这个名字的由来颇为贴合了:

信浓国中有一隐士。胸怀此志,将宇宙森罗万象置放于一碗茶中,遂以「一茶」为名。

一茶的人生算不上幸福,在我看来甚至是苦得难以承受。


(书中一句的注释)

经历了多次丧亲之痛后,六十二岁的一茶续弦,但两三个月便告离异。六十三岁再次娶妻。六十五时家中失火,屋宇家具尽付一炬,一茶亦于是年十一月染病,因医治无效而逝世。

几句注释,概括起来何其容易,但是这么多“生”的苦要叠加在一个人的身上,承受起来又该是一件多么复杂又无奈、让人“欲说还休”的事情呢。太多故事让人心酸而不堪讲,或许这就是一茶只抒其感,而不讲故事的原因吧。而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迫使他有了上述那种从微小事物中寻找乐趣、与万物同理的能力吧,有太多感情与感受想要分享,于是试着去与一切为友。

但初中时学到的《落难的王子》又教给我:“先生,请别说这话。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那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那么按照这个道理,一茶受过的苦若是放在我身上,我也是无论如何都要把它们扛下来的,而这也是现在的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或许人类就真的要比自己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读这本书时可以说是“时而微笑、时而脸红、时而落泪”。日本俳句学者山下一海,曾以一个字概括古典俳句三巨头特征:

松尾芭蕉:道 

谢芜村:艺 

小林一茶:生


而“生”这件事,又是我们所有人都在经历着的,又由于一茶创作时的真诚,让人读起来特别容易产生同理心。

来和我玩吧,

无爹无娘的

小麻雀

这是一茶追忆六岁时孤独的自己。三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死了,他便跟着祖母过活。他的俳文集《俺的春天》(Oraga Haru)里,有这一节文章:

被小孩子歌唱说,“没有母亲的小孩,随处可以看出来:衔着指头,站在大门口!”我觉得非常胆怯,不大去和人们接近,只是躲在后面园地里垒着的柴草堆下,过那长的日子。虽然是自己的事情,也觉得很是可哀。

 

母亲总是把

柿子最苦的部分

吃掉

写这一句时一茶的母亲已经过世几十年了。比如失恋,比如离别,若是在事情发生的当下写下些什么心情来纪念,就算多年后偶然看到了,想起来“啊,原来那时候我觉得这么难受啊”,也是那种感受已经慢慢减淡的证明;但若是多年后依然在时不时地想起,那种强烈的感情依然在刺痛自己的手,使迫它写下旧伤的新感呢?这样还能期待“无论什么样的忧思都会被时间治愈”吗?

 

火烧过后的土,

热烘烘啊热烘烘

跳蚤闹哄哄跳……

书中对此句的注释:1827年6月,柏原大火,一茶房子被烧。但六十五岁(生命最后一年)的一茶仍写出这首接热闹的拟态语渲染出的,带着怪诞、奇突黑色幽默的俳句。

这一句差不多已经是在书的最后一部分(书中俳句按创作时间排序),我看到这句时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房子被烧”和“幽默”之间的不平衡,自认为是因为在前面的句子中已经看到了太多这间房子里发生过的生离死别:

夜虽短,

对于床上的我——

太长,太长!

 

一人,

一蝇,

一个大房间

 

就像当初一样,

单独一个人弄着

过年吃的年糕汤……

经历了五十多年的单身生活后,一茶娶了妻,曾育有三男一女,而后他们又都先一茶而去,留他一人回到曾经的单身生活,在太大的房间里只能与蝇虫为伍,做着一人份的年糕汤。或许曾经是遮风避雨的场所、新生儿的温床,但现在,这间“大房间”,无疑又成了一种折磨。


老狗

领路——

到墓园祭拜

 

红蜻蜓——

你是来超度我辈

罪人吗?

 

盂兰盆会为祖灵送火——

很快,他们也会

为我们送火

 

我不要睡在

花影里——我害怕

那来世

对死亡似乎已经平静而超脱的一茶,反而对“来世”依然有所疑惧。细微的矛盾感一如周作人先生对一茶的评价:“他的冷笑里含着热泪”。

我始终认为,人们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不满,不是在指责某个人“没有愁的资格”,而应是对“心中所感与笔下表达不相称”这种不真诚的不满。我觉得我看到了一茶的真诚:真诚地活过,也真诚地努力感受过了这所谓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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